晋江岁月——一段抹不去的记忆

日期:2020-11-02 阅读数:537
						


晋江岁月

——一段抹不去的记忆

■  吴学辉

1971年11月31日清晨,一辆绿皮列车在初冬的晨雾中,奔驰在川黔铁路上。车厢里,几十名年轻的男女青年,在列车铿锵有力的哐当哐当声中醒来,不断打望着车窗外的景色,逐渐恢复起兴奋又好奇的心情,男生女生叽叽喳喳、欢声笑语和疑问相杂,都在猜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这是一群刚从农村招工出来的知青。他们凌晨三点从成渝铁路永川火车站上车,在小南海车站转道川黔线,要奔赴晋江,一个国防三线企业的新工厂。

望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闪影,我的心也开始兴奋地回想、憧憬……离开“71009”部队(即农村生活一把锄头、一根扁担、两个粪桶、一把粪瓢的形象戏称)了,即将成为一名新的国防军工战士,新的生活就要来临。想到在农村插队时,各工厂开始面对知青和转业军人大招工,但毕竟下乡知青和“转哥”(复转军人)很多,招工名额较少,而且与我在同一个生产队落户的哥哥上半年才招工走了,我年纪又不大,好事落不到我头上,不去奢望能被工厂招工,自己安心当几年知青或继续去报名参军吧。出人意料的是,11月上旬的一个下午,当我正挑着桶与社员们一起给冬小麦淋水时,生产队长突然通知我,大队党支部决定,让我去公社填招工表,我一下愣住了:怎么国家秋季招兵不让我报名填表,现在招工还照顾我了?看来大队、公社领导没有忘记我,一旦当了工人,我一定好好工作,要对得起生产队的社员和干部对我的爱护和关照,于是连着几天到公社,填表、政审、面试、体检、转户粮关系,一路顺利。

招工的师傅是工厂劳资科的王文和、袁振奎、赖寿培和医院的医生李水六等人。他们讲,在国防厂工作跟当兵一样,都实行军事化管理,进厂后一定要好好干才行哦。嘿,当兵愿望没实现,能当一名国防军工战士也很光荣啊,当然会好好工作的。我心里美滋滋的,别提有多高兴了。临走,社员们连续两天给我热情饯行。11月30日,我结束了在永川具何埂公社同兴大队二生产队两年多的知青生活。当天在永川县城集中住了半宿,现在,便走向了陌生的、让人无限憧憬的三线兵工企业一国营5057即晋江机械厂。

早上八点左右,我们在一个叫夏坝的火车站下车,一辆解放牌卡车拉着我们爬行在弯弯曲曲的山区泥石公路上,两边农舍杂错、竹树繁茂。看着这一派山区农村景象,不少人都感到十分诧异,一些女生就惊问,“这是要把我们拉到哪儿去呀?”招工师傅热情耐心地跟我们指点讲解哪儿是医院、车队、单工区,等等,大家的心逐渐安定下来。进工厂大门时,门口两个民兵都扎着武装带、荷枪实弹站岗,真是军事化管理的国防单位呢。

我们在单工区职工大食堂放下行李后,迎接我们的是名叫向培元的副连长。他告诉我们,我们全都是他所在的第三车间工人。一阵立正稍息后,我们整队进厂,经过十多分钟山路步行后,我们在厂劳资科完成了填表、分工种等事项。同时每人借领了10元的工资做生活费。然后向副连长再带我们返回职工食堂旁边的后勤福利科,安排大家领粮卡、买饭菜票,领床铺、安排宿舍,等等。最后,向副连长告诉我们,明天大家不要迟到,早七点以前都到车间报到,要组织我们进行三天的学习教育。晚餐后,我与几个同来的知青新伙伴一起,爬上福利科后面的山坡仔细地俯瞰了厂区:在沿着山势蜿蜓的围墙和钢丝网内,起伏的丘陵山密中隐现着许多工房;机器的轰鸣混合着钢铁的碰撞声冲出沟壑震天作响,射向天空的弧光夹杂着升腾的烟雾弥漫在山峦林间。右面山坡下,一条泥石公路在经过农田水沟处,有几根圆木搭成公路桥,通向比单工区这边还高峻的山地。那是一大片依山而建、掩映在浓密的树丛中的家属区。这就是70年代初期的晋江厂,一个现代大工业的国防企业给我的总体印象。我的新生活就要从这儿开始了。

当晚,送走了从永川一直陪我来到工厂的知青同学余时何后,我与先期进厂的同车间工友曾维饮、陈秀龙、李志明等几个工友在宿舍里摆谈交流,得知曾维钦是搬运工、陈秀龙是打字工、李志明是喷砂工,他们后来都成为我的好朋友。他们给我介绍:工厂是生产100毫米高射炮铸造翻砂件的配套厂,对外厂名叫国营晋江机械厂,内部番号叫5057厂;通讯信箱为6573信箱,三车间为16分箱。工厂对保密工作很重视,要求很严格。各车间按部队编制称连或连队,车间主任叫连长、书记为指导员;我们三车间内部简称202车间,加上


201工房,组成第三连队,是铸件清理车间,也是产品生产最后的一个关口,它的后续工序是能够直接出厂的成品。所以是工厂很关键的一个车间。但工友们也告诉我,清理车间是全厂最苦的车间,而清砂工又是车间里最苦的工种。我便问,难道还比当农民栽秧打谷恼火唛?工友说,你干起来就晓得了。这一说,把我来厂前憧憬着在工厂可以好好学技术,掌握现代工业技术,争取往后成为八级师傅的美好理想搅得模糊起来,心中感到很不是滋味。不过转念间想到我家兄弟姊妹多,生活十分困难,有个工作不容易,而且我离开农村时,也跟乡亲们提过劲,到了工厂一定好好工作,要对得起两年多时间里,农村乡亲们对我这个重庆小知青的爱护和关照。心想,别人都干得了,我还干不好么?和尚都是人做的!怕啥,再苦再累的工作,我也得干下去呀!

 

第二天一早,当嘹亮的军号声响起,我们早餐后,就急急忙忙地踏着工厂广播里雄壮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声,一路爬坡上坎,走过弯弯曲曲的公路来到车间。

我们40个左右的新工人,20岁以下的男性和多数女性都分配在艰苦岗位上。所以三天的学习班中,车间连长綦振忠、副连长向培元、指导员王允先、车间文书张万栄、计划组长包德时、调度邢全根、业务组长赵贵林等年间大小领导都先后给我们讲话上课。其间,厂军管会兼革委会副主任、军代表付开道也来给我们讲了话。经过政治教育和厂规厂纪保密安全教育后,我们知道了为什么要在这种山沟里建国防军工厂,因为“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三线建设搞不好,觉都睡不着”。我们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光荣的军工战士,等等。听着这些政治教育和激励人心的口号,年轻的我们很容易就被感染和接受了。学习中,我也用心地了解和记下了车间除辅助生产外的基本生产工艺流程。

学习班结束后,我和黄坤辉、范嗣刚、凌宗华、罗永华、林光辉6个知青都分在了细清班。班长李殿芝师傅是东北老厂支援三线调来晋江的老清理工,这是一个年纪不到50,但外貌就像六十好几的和蔼可亲的好班长。副班长李大南和颜学金、传九元、丁仁才他们都是先我们进厂的转业军人,都是工作一年以上,已转正的师傅了。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学习和尽快掌握当时属于新工艺的电弧气刨铸件疵病铲挖操作,还要学会像师傅们那样,查找识别铸件的裂纹、砂眼、气孔等病,用粉笔画圈做出记号,再用电动或风动手砂轮机打磨、风镐铲头清理、电弧气刨铲挖,来消除铸件的疵病,然后把需要补焊的铸件转交电焊班补焊修复,再把已经补焊完成的铸件转回班组再清理。每个工作日,我们都将周而复始地进行这样的操作。

真正投入生产工作后,我才认识到清砂工确实是很苦很累的特殊的熟练工种。没有一定身体素质和体力的人,的确吃不消这种劳作。那时,重庆地区一般工厂里的学徒工都要三年才能出徒转正,而学徒期工资都只有18元加1.5元的粮贴。而我们清理工是特殊的:仅从我们的试用时间、工资、粮食定量、保健品等级、劳保用品的发放标准看,便可知道这项工作的艰苦程度。我们干清砂工没有学徒期而叫试用期,仅需一年即可转正,试用工资每月为28元加1.5元粮贴,粮食定量每月43斤;保健品为二级档次,大约每月为十几元的标准(给保健票,不发现金);劳保用品则有全套劳动布衣帽、反毛劳保皮鞋、电焊长筒皮手套、帆布手套、帆布长统脚套、口罩、防生尘面罩(像防化兵使用的防毒面具)、平光护目镜、电焊面罩(色镜片远远深过电爆护目镜片),各种防护用品有9样之多。由此可见这工种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生产性质和劳动环境。

我们从事的是与钢和铁、与火与电、与高压风动工具、与震耳欲聋的高分贝噪声、与含有高浓度重金属微粒的混合粉尘和各种有毒有害气体打交道的工作。当我们全副武装打扮起来后,活生生就是一个“变形金刚”奥特曼。

劳动环境的恶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清砂工不是技术工,纯粹就是体力活。它不是靠操作机器来生产,而是靠体力和手工工具来对产品进行加工处理。作为大口径火炮的毛坯铸件清理车间,产品绝大多数都是“傻、大、黑、粗”的钢铁坨坨。正常生产期间,车间起重吊运行车往往忙不过来,在产量要求和时间压力下,没时间也不可能等着行车来翻动起吊铸件。几十上百斤的铁疙瘩,操作者基本上都是自己动手或相互帮忙,用人力来搬动、翻转、揶移。没体力绝对“享受”不了一个月43斤的高定量口粮。就是在我们进厂后随即而来的寒冬腊月天,每天工作下来,都是满面尘灰烟火色、浑身臭汗湿衣衫。

我当时主要从事清理工作中的电弧气刨操作。打开电机、通上高压气体,气刨针上的炭精棒一接触铸件,瞬间融化金属,同时高压气体一吹,粉尘、钢液火花满天飞舞,震耳欲聋的“哗、嘛”响声,让人耳根直发痛。而工作中时常出现的火花掉落脚上,强烈的电弧光时常灼伤双眼,我们也只能当成小菜一碟,严重时去医院简单处理就过去了。一天劳动下来,浑身上下全是粉尘。鼻孔里、耳背耳朵里,全是枣褐色的东西,蓬头垢面,真是一个“南山烧炭翁”的模样。同时,无数次地翻动沉重的铸件进行疵病铲挖清理,总是累得浑身乏力。至于那些难闻又刺鼻的烟雾和粉尘是否对身体有危害,年轻的我们既不了解,也没有考虑那么多。

虽然我们每天都是在这种噪音与粉尘弥漫、烟属火燎相杂的环境下工作,但是,仗着我们年轻力壮,又有当知青两年多时间体力劳动练就的身板基础,翻动几十上百的铁疙瘩还是不在话下的。更使我们宽慰的是,在一个蛋白质和脂肪都相当缺乏的年代,全国人民生活都十分艰苦,能有较高的工资收入和粮食定量,每月又有固定的保健食品供应、对我们这些经过三年灾荒吃过糠、十六七岁下了乡的知青来说,能这么早就招工出来、而且还在一个国防军工厂当工人,毕竟是很光荣的事。更何况那时的正统教育总有“保尔・柯察金”和“中国的保尔—吴运铎”的英雄形象在激励着我们、也有“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的口号在鞭策着我们。从当时那种历史背景看,这种很有吸引力的物质与精神条件,很容易很自然地让我们这批不到20岁的小青年安下心来,好好工作。

这些现实与憧憬之间的碰撞、使我的工友们在进厂初期,都有过一段时间的苦闷和仿徨。不过那时年轻单纯而父母家庭又很贫困的我,期望值不高,失望度也不大。当大家都投身到火热的工作中去后、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工作。无形中,憧憬与现实之间的矛盾、自然而然就淡忘以致消弭了。


 

从1971年11月进入晋江厂,即国营5057厂清理车间开始,到2003年工厂全迁合并到重庆巴南区鱼洞镇的国营107总厂(大江工业集团)止,32年的三线军工岁月,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壮年时期都留在了江津夏坝那个山沟里。32年的风雨沧桑,见证了我在晋江的学习成长。特别是自己曾荣幸地为工厂搬迁受命以厂驻京办主任身份驻北京3年(1997年到2000年初),与大家一起为扭转工厂被兵器部决定停产解散的命运,而殚精竭虑、不懈抗争,最终争取到兵器部、财政部和国家开发银行下拨给企业无偿津贴和数千万元搬迁贷款,使工厂得以全迁,成为大江集团“九九归一”的最后一家。每忆及此,那历练过程中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都成为我享用不尽的人生记忆。一个人,如果能无愧于那个时代,无愧于自己的使命,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作者简介】

吴学辉,男,1952年12月出生于重庆市江北区,下乡知青1971年11月招工进入国营音江机核厂(兵器部国营5057厂)先后为工人,车间文书,劳资科工时定额员,车间副主任,厂纪委办副主任,田委书记,厂部办公室副主任、主任,运输处长厂撮迁指挥部管理处长,搬迁指挥部副指挥长。2008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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